我要用自己的皮肤,把青岛夏天的颜色带回去。我叫海涛给冲上去,我叫太阳给晒上去,我叫沙滩给烫上去……
——臧克家
臧克家(1905—2004),现代着名诗人,山东诸城人。建国后,曾任第一、二、三届中国作协理事,第三、四届全国文联委员,第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五、六、七、八届全国政协委员(其中六、七届为常委)。现任中国作协名誉副主席、《诗刊》顾问,中国文联荣誉委员、中国毛泽东诗词研究会名誉会长、中国诗歌学会会长等职。主要作品有:诗集《烙印》、《罪恶的黑手》、《运河》、《宝贝儿》、《生命的零度》等;解放后,出版《臧克家诗选》、《欢呼集》、《凯旋》、《李大钊》、《学诗断想》、《毛主席诗词讲解》等;晚年,出版《怀人集》、《诗与生活》、《臧克家旧体诗稿》、《臧克家古典诗文欣赏集》、《臧克家散文》、《臧克家文集》(六卷本)等20余部着作,亲自主编《毛泽东诗词鉴赏》。
1930年,青岛大学入学考试成绩发布,一位20多岁的考生数学考了零分,作文也只写了三句杂感:“人生永远追逐着幻光,但谁把幻光看成幻光,谁便沉入了无底的苦海。”按说,他铁定无法录取。但是,他碰上了一位独具慧眼的主考人。这位主考人就是闻一多先生。判分极严的闻先生从这三句杂感中发现了这位青年身上潜在的才气,一锤定音破格录取。就这样他以国文最高分98分、数学零分的成绩被破格录取。
他就是后来被称为作品“没有一首不具有一种极顶真的生活的意义”的着名诗人臧克家。
情 愫 岛 城
臧克家自幼喜爱古诗和民歌。1919年他在上小学时接触了“五四”运动的新思潮,产生了反帝反封建的爱国思想。青少年时代生活在胶东农村,亲眼目睹农民终年劳作,过着吃糠咽菜的日子,引起他的深切同情并深感不平。这段农村生活也奠定了他此后诗歌创作的生活基础。1923年臧克家入济南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学习,开始接触了新文学,习作新诗。1926年入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武汉分校学习,曾随国民革命军讨伐反动军阀。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失败后,臧克家逃亡东北。1929年来青岛报考青岛大学,参加了预科班的学习。
臧克家之所以选择来青岛,除了在青岛有许多同乡和亲人外,最看重的是青岛浓厚的文化氛围。20世纪20年代开始,在新文学运动中颇有影响的作家纷纷来到青岛或任教或寄居,这当中有王统照、闻一多、老舍、杨振声、洪深、沈从文、萧军、萧红、舒群、王亚平、吴伯箫等,这些作家云集青岛给青岛文学带来了清新的气息,也推动了青岛文学的发展,青岛一度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国立青岛大学便是当时青岛新文学最活跃、最有生气的地方。
对于青岛,臧克家心里充满了亲切而又极其复杂的感情。在这里,臧克家看到了劳苦大众的饥寒交迫,国民党达官贵人的灯红酒绿,帝国主义者的耀武扬威。每到夏天,挂着星条旗和太阳旗的军舰,铁链子一般锁住了大海的咽喉。这些外国水兵以征服者的姿态花天酒地,肆意生非,“用‘文明的皮鞭’抽打我国劳动人民”。在青年臧克家眼中,青岛“是秀丽,但又是荒凉的”。他要把郁积在心胸里的悲愤不平之感,寄情于笔端,发而为诗,呕心沥血,“心与身为敌”。他曾说:“我清楚青岛灾难的历史,青岛最了解我当年的苦楚心情。”
作为国立青岛大学第一届学生,臧克家如愿走进仰慕已久的校园。入学考试的时候,他报的是外文系。开学以后,他想要转国文系,便到系主任、文学院长闻一多的办公室,同时入学的几个同学也想转国文系,闻一多见状便说:“不行了,人太多了。”想转系的几个同学走了,只剩臧克家一个人,闻一多问:“你叫什么名字﹖ ”
“臧克家”
好熟悉的名字!闻一多记起了入学考试时一篇作文《杂感》,“人生永远追逐着幻光”几句给闻一多的印象太深刻了。
“你对‘人生永远追逐着幻光,但谁把幻光看成幻光,谁便沉入了无底的苦海。’是怎样理解的,说说看?”闻一多和蔼地问。
“先生,我的认识是浅薄的,请您多指教。我认为把幻光看作幻光,就会成为虚无主义者、悲观主义者,那将一事无成。我们是现实主义者,是实实在在生活在现实社会中的人,应当勤勉奋进,实现人生价值。”
“不错,这就是哲学上绝对与相对、无限与有限、运动与静止的关系问题”。闻先生赞许地说,“王勃在《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中有句名言:‘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我们应当既看到宇宙的无限性,又要看到具体事物的有限性,不悲观,不虚无,抓住时机,踏踏实实奋斗。”
生动的语言,深邃的哲理,如醍醐灌顶深深地打动了臧克家。
就这样臧克家又一次成为特例,由外文系转入了国文系,一时成为校园内广为传诵的美谈。转系对臧克家一生产生了巨大影响。从此他便常出入闻一多的办公室和宿舍,在闻先生的关怀和指导下,从青岛登上了诗坛。臧克家曾深情地回忆说:“没有闻一多先生,就没有我的今天。”
在青岛的五年,臧克家坐听涛声起落,卧看云走霞飞,经历了大革命血与火考验的他度过了一生中难得的一段从容。青岛的雾,青岛的花,青岛的喧哗与宁静,青岛的洋气与质朴……这一切使臧克家深深地激动。在这里,他学诗、写诗。国立青岛大学位于万年山麓, 掩映在碧山之下,沧波之上,花气叶香,万绿菁英之中,是由前德国的万年兵营改造的,共有五六座楼房用作教室和宿舍。臧克家常在宿舍苦吟以至夜夜失眠,高高的石头楼上不能安枕,臧克家就住到莱芜二路一个亲戚家中,与一个佣人挤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屋里。在这里他写了第一批诗,并为上海《申报》写了一些杂文,他把这间小屋叫“无窗室”,作品便叫《无窗室随笔》。
时任国立青岛大学(两年后改为国立山东大学)的校长杨振声秉承不拘一格的办学传统,倡导开放创新的精神,大兴民主办学之风,请来的大批教师都是学术、文化界一时之彦。文学院长兼中文系主任是闻一多。梁实秋是外文系主任兼图书馆长,是研究莎士比亚的名家。青大图书馆收藏莎士比亚着作之多,可称全国之冠。中文系先后教过臧克家的有楚辞研究专家游国恩、张怡荪,还有沈从文、方令孺、丁山、闻在宥、萧涤非等。着名戏剧家赵太侔先生教过臧克家英文,后来当了国立山东大学的校长。文学院之外,理学院院长黄际迁、化学院的汤腾汉、生物系的曾省之等,都是着名学者。在这期间到山大任教的先后还有:老舍、洪深、王统照、赵少侯、孙大雨等文艺前辈,有的成为臧克家的亲密朋友。在臧克家考入山大不久,吴伯箫也来山大工作,工作之余勤于写作,与臧克家过往甚密,友情深厚。
扶 掖 提 携
对臧克家影响最大的当属他的启蒙导师闻一多。蜚声诗坛的闻一多,1930年8月应国立青岛大学校长杨振声的邀请,担任青大文学院院长兼中国文学系主任。最初,闻一多携家眷住在学校大门对过“大学路”上的一幢红楼里,不久迁至汇泉,住进一座离浴场不远的小房子,出门就是海滩。这里环境虽然幽静,但距学校太远,且多为山路,高低不平,闻一多出门时总是携根手杖,他那种策杖而行的悠然姿态,常引起路人的注目。在这座海边的小屋里,闻一多一家住了近一年时间。
为全身心地投入教学和研究,闻一多送眷回乡,返校后就住进学校宿舍,一座红瓦黄墙的小楼,直至他离开青大。当年闻先生住在楼上,内外两间套房,独自一人。他教书,写作,研究诗经、唐诗,全身心地钻进古书堆里。他的屋子里到处是书,就连古色古香的太师椅上,也堆满了书,有客人去才将书搬开。闻先生是诗人、学者、民主战士。诗人的激情与学者的睿智铸就了他的人格之本。他有时一连几天都不下楼,人称“何妨一下楼先生”,“仰之弥高,越高,攀得越起劲;钻之弥坚,越坚,钻得越锲而不舍”。在楼上写诗做学问,是他孜孜不倦、终身以赴的事业,他“要给我们衰微的民族,开一剂救济的文化药方”。
在青大中国文学系里,闻一多罗致了方令孺、游国恩、丁山、姜叔明、张煦、谭戒甫等一批专家学者,他们年富力强,勇于探索,师资阵容很强。闻一多给学生上课主要讲唐诗和英诗,讲杜甫、孟郊、阮大铖、龚定庵、雪莱、拜伦、济慈、白朗宁等古今中外着名诗人。闻一多很重视发掘和培养新诗的年轻作者,在青大国文系里他最欣赏的就是臧克家。他亲自给臧克家讲名着选读、文学史、唐诗、英诗。臧克家坦言是认识了闻先生后才读他的诗的,一读就入了迷。“他的《死水》,我几乎全能背诵,我用它滋养了自己,也用它折服了许多顽固的心。” 臧克家常常捧着自己值得一看的诗去向闻先生求教。从办公室渐渐地走到他家里,而且越走越勤了。师生二人围炉夜话。樱花辉映着翼檐,激情应和着海涛。闻先生指出每篇诗的好处、缺点,哪个想像很聪明,哪个字下得太嫩等。他会在好的句子上划个双圈。他手高眼也高,要他划个圈实在不容易呵。在和闻先生交谈时,有时他的助手陈梦家也在坐,臧克家曾回忆“对人生的看法虽相反,但陈梦家耀眼的才华,美丽的诗句,也着实打动了我的心”。闻一多对臧克家写诗用劲鼓励,把臧克家写的《难民》等拿到《新月》月刊上发表。1933年臧克家自费出版第一本诗集《烙印》时,闻先生不仅资助了20块大洋,还为诗集写序,并勉励臧克家“千万不要忘记自己的责任”。臧克家的《洋车夫》、《失眠》,就是闻一多拿去推荐发表的。之后,臧克家的《老哥哥》、《神女》、《贩鱼郎》等一批诗作相继问世,闻一多则是这些作品最早的读者。
闻一多先生是“卓越的学者,热情澎湃的优秀诗人,大勇的革命烈士。他,是口的巨人;他,是行的高标。”这是臧克家发自肺腑的心声。
1946年7月闻一多在昆明被反动派暗杀。噩耗传来,臧克家悲痛欲绝,含泪写下了“用颤抖的手划燃了火柴,火光中那些烧焦了的页子轻轻飞起,欲去还留地充满着依恋之情。望着满屋飞舞的纸灰,我的心碎了”的诗篇,表达对恩师的深切怀念。
在臧克家创作生涯中另一位起重要作用的人就是新文化运动的旗手、着名作家王统照。人称青岛文坛拓荒者的王统照于1926年母亲病逝于青岛后,从北京来到青岛定居。1927年在观海二路购地筑屋,以此为家居住了30年。臧克家和王统照是同乡又是姻亲。在青岛大学读书期间,臧克家经常捧着诗到王统照的寓所去向他求教,寓所“大铁门西向、院子很小,一进大门,右有一座小平房,两个通间,这就是会客室。室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和一匣《全唐诗》”,“我一到。老工友上楼通报一声,一会儿看到主人扶着陡直的栏杆,滑梯似的飞跃而下。剑三,瘦削,体弱很健谈,兴致来时,拘谨不见了,高谈阔论,又说又笑,诗人情态,锋角毕露”。
踏进观海二路49号便是十几级台阶,踏上去是一个小庭院,再上去几十级台阶便是王统照的住宅和书房,隔着矮矮的院墙,后面便是郁郁葱葱的观海山之巅。绿松掩映的“观海台”边,朝阳初照,夕阳西下,臧克家和王统照经常漫步山上,登临台端,切磋文学,畅谈诗歌创作的心得,举目望去,帆影点点,蓝天碧海,水天一色。此时,老工友会适时地端上臧克家爱吃的家乡饭:煎饼、小豆腐,“极简单,但极可口”。念及王统照先生,臧克家感慨地说他“重友谊,真诚待人,对我这个后进,鼓励、扶掖,不遗余力,是《烙印》的鉴定者、资助者,又是它的出版人。可以这么说,没有他就不大可能有这本小书问世”。
臧克家第一次见到老舍先生,是1935年在青岛,这年老舍到山大任教,可惜他已毕业,没法得到老舍的教导。《烙印》出版不久,当时影响很大的《文学》杂志上,一期刊登了两篇评介文章,一篇是茅盾先生的,另一篇就是老舍先生的。老舍的评文很别致,如:“设若我能管住生命,我不愿它又臭又长,……我愿又臭又硬。克家是否臭?不晓得。他确是硬,硬得厉害。”由于这两篇评介,书店才接受了《烙印》这本小小的诗集。
梁实秋先生的翩翩风度,着实让臧克家难忘。臧克家的诗集《烙印》出版后,他很快写了文章介绍这本小书,并对臧克家“不曾因了同情心的热炽而抛弃了艺术的立场”表示赞赏。1934年臧克家毕业后,就没有再见过梁实秋。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收到梁实秋从海外寄赠的两本大作,臧克家甚是惊喜。
回忆在青岛山东大学学习的四年多时间里,臧克家认为是他人生道路上非常重要的一段。在那里他“找到了‘自己的诗’,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
厚 积 薄 发
在臧克家出版的诗歌中,最早的一首诗是1929年11月26日于青岛大学写成的,题为《默静在晚林中》。此后,他便笔耕不辍,特别是考入青岛大学,有了名师指点后,更是勤奋作诗。他为自己诗歌创作定下“第一要尽力揭破现实社会黑暗的一方面,再就是写人生永久性的真理……”的方针。在闻一多、王统照等文学大师的谆谆教导下,臧克家诗歌创作日渐成熟,陆续地发表了一批诗,有《老哥哥》、《老马》、《难民》等。1932年4月写成的《老马》是他创作的抒情短诗代表作。“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它把头沉重的垂下!”作品以马喻人的手法,通过对老马形象的刻画,控诉了黑暗社会对农民的压迫剥削,“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它有泪只往心里咽,眼里飘来一道鞭影,它抬起头望望前面”,表达了诗人对农民痛苦生活的无限同情。
臧克家想出一本诗集,但是出版社不肯为一个名气不大的青年出版。于是闻一多、王统照各拿出了20块钱,自费出版。臧克家请卞之琳在北平印刷出版,王统照作发行人,闻一多写了序。于1933年由生活书店正式出版了第一本诗集《烙印》,这个集子收诗22首,《老马》、《贩鱼郎》、《洋车夫》、《难民》等,都是其中的名篇。1934年再版时又增收4首。诗集《烙印》出版后,好评如潮,很快被抢购一空,好几家出版社还争夺其再版权。许多着名学者、文人为此撰写评论文章,茅盾赞扬诗人“不肯粉饰现实,也不逃避现实”,老舍先生评介他的诗是“石山旁的劲竹,希望它变株大松”。《烙印》出版一年后,臧克家出版了第二本诗集《罪恶的黑手》。这本书奠定了他在中国诗坛上的地位。诗集的名字,臧克家本想用《壮士心》,后来接受了诗人李广田和卞之琳的建议,定名为《罪恶的黑手》,收录16首诗。诗人在序言中说:“我是乡下人,生性爱乡村,所以写来也算地道,不过在这集子里面的一些诗中我只画出了一个恐怖破碎的乡村的面孔……”但被作为诗集名字的《罪恶的黑手》一诗,却取材于青岛。当时在青岛市浙江路北端正在兴建一座“圣弥爱尔教堂”(今天主教堂)。臧克家在诗中描写了工人的苦难生活,热情歌颂了工人群众伟大的创造力量,揭露了帝国主义借宗教麻醉中国人民,进行文化侵略的罪行,表现了强烈的反帝思想。这首诗结构绵密匀称形象鲜明生动,在和谐的韵律里有着奔放自如的气势。闻一多评价说“内容方面,竭力想抛开个人的坚忍主义而向着实际着眼”,“在外形上想脱开过分的拘谨向博大雄健处走”。
臧克家这几本诗集以劳动人民的苦乐为主题,都是 “在生活上有意义的诗”,因而受到文坛的好评。诗人的笔不仅在“尽力揭破现实社会黑暗的一方面”,而且还要写“人生永久性的真理”。在《烙印》里,他道出了心灵中不尽的苦涩:“我嚼着苦汁营生/像一条吃巴豆的虫/把个心提在半空/连呼吸都觉得沉重。”诗人在为苦难的同胞呐喊的时候,是用颤栗的心和着泪水,痛苦地写着,他为贩鱼郎“本想在苦碗底捞顿饱饭”而愁怨,而渔夫则只能是“暗中潮起一阵腥气/银元讥笑在他的手里/双手拾起了空筐/当他想到:家里挨着饿的希望”,道出了贩鱼郎在饥饿面前的无奈。他又为《炭鬼》呼唤:“没有日头和月亮/昼夜连成了一条线/是几时结下了不解的仇怨?”然而诗人在为苦难的人们呼号的同时,也在敏锐观照“人生永久性真理”,对时代之发展前景提出“暗夜的长翼底下/伏着一个光亮的晨曦”,警告那些吸吮“炭鬼”之血的魔鬼们,“别看现在他们比猪还蠢/有那一天,心上迸出个突然的勇敢/捣碎这黑暗的囚牢/头顶落下一个光天”。茅盾说:“《烙印》的二十二首诗只是用了朴素的字句写出了平凡的老百姓的生活……”
臧克家的诗作,以纯朴凝重的笔调抒发了真挚深重的感情,显示了独特的艺术风格,尤其是他以对农村生活的关注而被称为“农民诗人”。他自言:“我的脉管里流入了农民的血。”正因如此,描摹旧中国农村的风土人情,书写旧中国农民的苦难生活,成为臧克家以后文学创作的重要主题。因而,朱自清先生指出以臧克家为代表的诗歌出现后,“才有了有血有肉的以农村为题材的诗”。臧克家这时的短诗多是以经过锤炼的诗句,抒写旧中国农民的苦难与不幸,勤劳与坚忍,具有真实、精练、含蓄的艺术风格,能让读者从咀嚼和回味中体会诗人深沉的感情。《老马》、《难民》和《老哥哥》,写出了农民悲痛的遭遇大车轭下老马遭受的重压概括了多少年来农民背上苦难的重荷《村夜》和《答客问》描绘了20世纪30年代前期北方农村的动乱;《天火》与《不久有那么一天》则以浪漫主义的诗句预告光明即将来临:“暗夜的长翼底下,伏着一个光亮的晨曦。”反映劳苦工人生活的《洋车夫》、《歇午工》等,也是被传诵一时的诗篇。
臧克家诗作的问世,给20世纪30年代诗坛带来了新鲜的气息。它兼有中国诗歌会派与新月派二者的长处,坚持前者文艺反映现实、为大众服务的现实主义思想,采纳后者注重锤炼字句和表现技巧的长处。贯穿于臧克家诗作的一个突出特点,是抒情与哲理融为一体。他的诗是蕴于抒情之中的哲学,是蕴涵哲理的诗。闻一多曾下过一个精辟结论,“克家的诗,没有一首不具有一种极顶真的生活的意义”。这“极顶真”正是来自诗人咀嚼生活本质,把握生活本质的哲理性结论。
臧克家对自己的诗歌独特的风格和成就十分谦虚。他说:“闻一多先生在他的《死水》中的那些具有强烈的爱国情操和‘音乐的美,绘画的美,建筑的美’的极富感染力的诗篇是学习的榜样。”“在他的指导下,我学习着怎样想像,怎样造句,怎样去安放一个字。”臧克家在此后的诗歌创作中“常常为了一个字的推敲,一个人踱尽一个黄昏”。“黄昏还没溶尽归鸦的翅膀”,就是他炼字的名句。严谨质朴的诗风贯穿于诗人全部诗作,尤其是《泥土的歌》这本唱了多半个世纪的歌,可谓是中国农村一幅真实、纯朴素描的画卷。谈到这本诗的时候,臧克家激情满怀:“这是一本关于我心爱的乡村的歌,一本关于我亲爱的农民兄弟的歌,一本从我心底流出的真诚的、热情的、纯朴的歌。”
告 别 青 大
1934年,臧克家以《井田制考》为文题目,取得了大学毕业证书,离开了生活5年的青岛,去临清山东省立第七中学(后改为山东临清中学)做了一名教员,一面教书,一面从事新诗创作,先后写下了长诗《自己的写照》(1936年)和第四本短诗集《运河》(1936年)。这期间臧克家也经常回青岛,在《老舍永在》一文中,他说:“青岛是我久居之地,离我的故乡不到二百里,大学时代的读书生活不用说了,我去中学教书,每到假期,也一定到这里,因为青岛有我的亲友、师长和同学。”
1935年夏天臧克家重回青岛时,他加入了同仁刊物《避暑录话》。在《情感的彩绳》一诗中他回忆到:“青岛的夏季,碧海青天,《避暑录话》的朋友们聚集在海滨,伯箫的‘山屋’,我的‘无窗室’,你(指王统照)的观海二路,老舍的庭园碧草如茵。”
这年夏天,臧克家与老舍、王余杞、王统照、王亚平、杜宇、李同愈、吴伯箫、孟超、洪深、赵少侯、刘西蒙等12位作家、诗人和学者云集一起,相商借《民报》办一个副刊,借避暑之名说点心里话,取名为《避暑录话》。12位发起人“没有一个人是特为来青岛避暑的。然而他们都对人说着:‘在避暑胜地的青岛,我们必须避暑!避暑!避暑!’”发刊词上最后一个带惊叹号的“避暑”两个字,排版时用了特大号字体,暗含反动统治的炎威之意。《避暑录话》从1935年7月14日创刊,至本年9月15日停刊,每周一期,一共出了10期。青岛市由荒岛书店、平原书店代销,外埠委托上海生活书店为总经销处,每期零售大洋3分。该刊停刊时,又增印了合集本,添加了封面及索引,以便于保存。期间臧克家虽身在临清,仍为青岛的《避暑录话》供稿,先后发表了《要话》、《说大蒜》、《古城月》等文章。
游 子 归 来
1956年臧克家又来青岛,兴奋地写道:“青岛啊,如同久别的故人,终于在全国解放后,我们又喜相逢了。”是年夏,全国总工会邀请作家漫游全国,分为南北两个团,最后相会于青岛。目的是写点作品,反映工业方面的成就。臧克家和张天翼、艾芜、李季诸同志,因为年老体弱,结伴直接去青岛,下榻在风景区一座漂亮的花园洋房里——解放前美国大使司徒雷登的公馆。旧地重游,真说得上是“感慨万端”,新的天空,新的日月,新的大海,新的波涛。景色入目,一片清新喜悦,涛声入耳,令人心旷神怡,青岛变了!完全变了,变得如此俊丽,如此媚人。
这时,邵荃鳞夫妇住在疗养院里,林默涵、郭小川同志也住在附近。他们彼此互访,月下畅谈,海滩漫步,兴致盎然,谈笑风生。青岛的夏天多好呵,大海的浪涛也为他们的友情而欢唱。
臧克家住的地方十分幽静,坐在小楼上,就可以看到大海,深夜醒来,能听到大海的呼吸。晌午,躺在床上,闭闭眼,听大海的呼唤,它的魅力像一条拉人的彩缰,于是,拿起浴衣,呼几个同伴,几分钟后,身子便游动在大海之中了。沙滩上有大人,有孩子,有男的,有女的。彼此是陌生的,但交换着亲切的目光,比赛着各自捡到的晶亮的贝壳。不论大人孩子,全成为大自然的儿童。
到了青岛,哪能不去崂山﹖“泰山虽云高,不如东海崂”。几十个作家结队而往,大型汽车走到狭窄的山道上,一边是山崖,一边是山谷,身子和心同样在剧烈跳动。车到北九水为止。这里山幽河清,引人入胜。这里成了人的分界线,年轻脚力健的,一个追一个地前进了,气力不济的,只好把身子浸在清流中望高峰而兴叹,身子不能到的地方,而心却越想它。想像着李太白在何处遇到“食枣大如瓜”的安期生?《崂山道士》的故事也顿然涌上心头,上清宫里那两株耐冬、牡丹早已无踪了,但美丽的花神绛雪、香玉的倩影仍然在臧克家眼前映现……晌午,在青山绿水的怀抱中,在山灵的感召下,臧克家枕石而卧,深深沉醉。归途中,歌声阵阵,好似胜利凯旋,而心头却有着身入宝山、空手而回的惆怅……
夏季的青岛,一刻千金,转眼秋风起,欢落了树叶,吹走了游人。臧克家也带着愉快的心情,带着海滨热沙子给烫上的一身“青岛颜色”,带着增加了的体重,向青岛珍重地道一声:“再见!”
此次重来青岛,臧克家访问了母校,在诗中写道:
五十年前读书处,今日重来。
寻寻觅觅,几座新起楼台,
旧貌新颜,光华照眼,
欢欣怎能禁情怀
来到当年住的宿舍,工作人员怎么也打不开房门,臧克家上前却一下子开了,他欣喜地说:“房子不忘旧人呵!”旧地重游,脚步轻移,一一印证,石头楼背后一条小道,向前走,樱花烂漫,山野曲径。参观了当年的大礼堂,曾经在这里听过闻先生朗诵的诗,听过章太炎先生讲《行己有耻》,对国民党不战而放弃东三省慷慨陈词!
山东大学中文系邀请作家们与师生会面,地点在中山公园内日月池畔的大草坪上。首先由臧克家以校友身份讲话,然后艾芜、雷加等与师生们分成几个圆圈,席地而坐,亲切交谈……
以后,臧克家又曾3次回青岛,住在海滨公寓等地。每次到青岛,臧克家心中都有别样的激动,留下了美好的诗篇。
清风,大海的使者……
从海面上吹来,
从高楼的红瓦棱上吹来,
从海涛似的绿树间吹来。
你替旅人拂去一身尘土,
从他们心里把闷热拨开。
青岛啊,
对于远道而来的游客,
你就是一个绿色的海……
(作者: 李 磊)
主要参考书目:
《臧克家诗选》、《臧克家文集》、《论诗篇、诗人、语言与传统》、《王统照在青岛》。